☆43.第43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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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3 章
西海有荒島，荒島有蛟龍。蛟龍無名姓，只在深淵中。
三百年前，西海的某座島嶼上，有一條潛心修行的野蛟。他居住在某個隱蔽的深潭之中，平日裏幾乎不見蹤影。他距離飛升僅有一步之遙，心心念念著天劫過後，就能徹底化龍，逍遙四海。為了這個目標，他全心全意地修行著，不問世事，避開紅塵紛擾。
但身在此間，哪有不惹塵埃之道理
先是被誤入山洞的樵夫撞見了蛟尾，再是於心不忍，救起了墜入深潭的頑皮孩童。再然後， “深潭裏有龍王居住”的傳聞越傳越廣，神乎其神。周圍百姓在山洞口搭起了簡易的祭臺，供上香火，虔誠叩拜。
他們是出海的漁夫，是靠海為生的普通百姓，他們要風調雨順，要魚群豐盛肥美，他們選擇相信，這裏有龍王庇佑。
野蛟難以招架。
他沈在水底思考了許久，想著廣結善緣，必有福報，又念著飛升在即，是否會因此敗壞前程。他思來想去，終是無果。他不是龍，他沒有力量去保佑這波濤洶湧的大海無風無浪。但他能做點小事，比如說幫幫驅驅一些小鬼，換得一家老小安生日子。
龍王時靈時不靈，信徒們卻只會認為是自己誠心不夠。於是香火更盛，貢品更足。
野蛟聽著他們的禱告，望著深潭之上，透過石頭縫隙灑落的月光，終是起了妄念——若是他能順利化龍，他定會護佑這一方水土，願這百姓安居，風雨不侵。
他對這座島嶼，對這個人間，起了惻隱之心。這水光瀲灩，這晴光方好，也不知上天是否應允，他焦慮忐忑又滿懷期待地等待著。他時時寬慰自己，他素來與世無爭，甚至多有行善之舉，老天有眼，飛升應是可行的。
春去秋來，雁過滄海，大劫之日終究是到了。
這天，原本風平浪靜的大海掀起滔天巨浪，海岸巨巖崩裂，陰沈沈的黑雲裹挾著驚雷從海的那一邊翻湧而來，頃刻間便掩埋了全部日光。島上樹斷葉散，深潭水奔，野蛟從山洞中飛出，盤旋沖入雲層之中。
他須與這天雷一搏，與這天道一搏，他發出陣陣龍吟，嘶鳴悲愴，鱗片剝落，強大的雷擊正中他的三魂七魄。
渡劫失敗了。
野蛟直直墜入海中，龐大的身軀被洶湧的海水吞噬，鮮血隨浪奔流，又隨風而散。
“誰來救救我”
野蛟身負重傷，痛苦萬分。他沒有立刻死去，而是掙紮著要上岸。他想，等上了岸，也許就會有人來救他，他雖未能順利化龍，他雖修為散盡，他雖相貌醜陋，但他也曾盡過全力，也曾保佑過這座島嶼。
“救救我吧。”
野蛟哀哀低泣，卻只能任由海水沖擊著他的傷口。鹹澀的海，鹹澀的淚，全都浸在了苦澀的喉嚨口，令他苦痛難言。
三日後，大海終將他的身軀歸還。
海岸上，一條遍體鱗傷的野蛟無聲躺著。他還沒有死，還剩一口氣，他的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，恍惚地看著面前的光和飄忽的虛影。他的血快流幹了，完整的鱗片所剩無幾，入目全是焦黑的傷口。迷蒙的天光下，他隱約聽見了窸窣的腳步聲和談話聲。
有人來了。
他昏昏沈沈地想著，再次燃起了一絲希望: “救救我，救救我。”
他發不出一點聲音，就像真得死去了那般。
救救我吧，看在我也曾保護過你們的份上。
野蛟快合眼的時候，只看到毒辣的太陽落下一縷灼目的明晃晃的日光。
接著身上一陣劇痛，鈍化生銹的斧頭砍在了他脆弱不堪的脊骨上。鱗片徹底碎了，露出慘白的沒有絲毫血色的肉。疼痛的刺激下，野蛟回光返照般聽見了那些竊竊私語。
“聽說吃了龍肉能長生不老，是不是真的”
“肯定是真的，算命先生都這麽說。”
“它是不是真龍啊吃了它會不會遭報應”
“老天爺都拿雷劈死它了，又怎麽會遭報應我們現在指不定是在替天行道!”
……
那些竊竊私語愈來愈大，皮肉分離，骨節斷裂的痛苦卻越來越小，漸漸地，竟只剩下麻木。
野蛟化成了人身。準確來說，是像人的鬼，又或者，是成了靈。
野蛟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了。他赤條條地垂手站著，望著那群人分食他的骨肉，蛟皮做鼓，屍油燃燈。沿岸的篝火燒了三天三夜，漫天都是火烤的肉味。火光之中，到處都是忽明忽暗的滿嘴流油的笑臉。
野蛟沈默極了。他就站在陰影裏，望著自己那身殘骸，忽然就笑了。修煉千年，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場，早知不如不做這大發善心的菩薩。
野蛟淒淒地笑出聲。
內丹遇劫焚盡，他尚有輪回，可肉身被毀，屍骨成灰，黃泉路上再無他落腳之處。奈何橋上，走不了被凡塵束縛的孤魂野鬼。他的皮鼓還在咚咚作響，他的油燈還在跳動燃光，他的血肉還與這活人糾纏。
野蛟仰天大笑，陰風乍起。岸邊篝火越燒越烈，火光沖天，人群圍著屍骸載歌載舞，那些笑容逐漸猙獰可怖。有人在不停跳舞，有人在這場慶典中死去，有人試著去撲滅那些油燈，有人卻說這是長命燈，要續著，要燃著，要保佑他們百歲無憂。人群無法停下，野蛟的屍骨被曝曬十日，怨氣彌漫整座島嶼。
終於，有人意識到了不對勁，有人開始逃離，有人在拼命求救。
“天降大災，有鬼為禍，懇請翎雀宮李逐流道長下山降之。”
一封血書漂洋過海，送到了三百年前玉山派掌門的手上。
三百年前，李逐流是名動天下的劍客，是翎雀宮當之無愧的首席大弟子。掌門對他的這個徒弟很是滿意，他叮囑桃花樹下站著的那個青年，早去早回，莫要逗留，免得耽誤了回家的時辰。
“是，弟子遵命。”
李逐流向他抱拳行禮，掌門卻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，又重覆著: “早些回家，莫要被耽誤了時辰。”
李逐流應著，迎著那片燦爛的桃花在笑。他眉目風流，做事可靠，笑起來不知道要迷了多少人的眼。可掌門走後，他擡頭看了眼藏在樹上的年輕人，揮了揮手中書信: “卓師弟，你在這兒等我，我早去早回。”
“誰要等你”那年輕人似在嗔怪。
桃花綺麗，如雲霞艷艷，李逐流大笑: “等我從海上回來給你下聘啊!”
“滾。”
卓吟扔下來一把桃花瓣，落在了那人肩頭。
李逐流指尖夾了一瓣，貼在嘴邊親了親，卓吟頓時紅了臉，撇過頭去不再看他。再等片刻，那人早負劍離去，卓吟忽又急忙追至山門，沖著那個背影大喊: “師兄，你說話算話啊!”
“放心，我一諾千金!”
三百年前，李逐流留給了他心愛的師弟一個瀟灑的背影，一根隨風飛揚的發帶，一個橫跨兩世的承諾。
名揚四海的道長來到了孤島上。
這是野蛟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叫李逐流的青年。
他們足足打了七天七夜，打到天崩地裂，海水倒灌，日月倒懸，整座島都為之顫抖。野蛟發了瘋，入了魔，業障纏身，他厲聲質問那個憑空出現的臭道士: “我從未虧待這裏任何一個人!可到頭來，食我血肉，燒我遺骸，使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，我如何不能怒!”
他一口咬住李逐流的肩膀，鮮血噴出的那一刻，怨念爆發，駭人的怨氣席卷整座島嶼。千鈞一發之際，李逐流生剖出自己的內丹，化作屏障，保住了島上生靈。他悍然出劍，將野蛟魂魄封印。長劍沒入巨巖的瞬間，他也撲通跪在了地上，渾身是血，狼狽不堪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野蛟猖狂大笑，劍身劇烈搖晃，轟鳴作響。李逐流強撐著伸出手，握住劍柄，寒光熠熠的劍身上映照出他清澈的眼神和滿是血跡的唇: “我來渡你。”
野蛟一怔。
“我來渡你。”李逐流一字一頓，說得極為艱難， “若你願意，你便是我的劍靈，我渡你，我送你入輪回。”
野蛟嗤笑: “你都要死了，還來渡我泥菩薩過江，自身難保，可笑。”
“這輩子不行，那就下輩子。”李逐流知他怨氣難消，而自己生剖了內丹，重傷難愈，怕是命不久矣，但若是此刻放手，這兇靈再度沖破封印，以後必定更加難纏。
野蛟聞言，更是一楞，接著便惱羞成怒: “滾!”
下輩子哪來的下輩子一碗孟婆湯喝下去，你能記得幾分
劍身再次鏗鏘作響，李逐流身上的血止不住，他只好用劍袋將佩劍收緊，抱在懷裏，亦步亦趨地去找人。他一扇一扇敲著那些茅屋門，他知道裏邊有人: “勞駕，能否給我點水喝”
他失血太多，需要簡單包紮一下，他太渴了，想喝點水。
可是竟然，沒有一扇門願意為他打開。
李逐流沒有了力氣，他只能自己去找點水。野蛟嘲諷著: “看見了嗎這就是你拼命救下的人，忘恩負義，狼心狗肺。”
“你知道哪裏有水嗎”
李逐流大抵是明白了他憤怒的緣由——被背叛，所以失望到了極點。
但他，似乎本性並不壞。
“死人喝什麽水”野蛟在他的佩劍內橫沖直撞，島上太陽大，熾熱的日光像是要燒穿他的身軀。李逐流舔了下幹裂的嘴唇: “我還不能死，還有人在桃花樹下，等我回去，娶他呢。”
野蛟頓了頓，又罵了句: “滾。”
李逐流笑笑，一步一個血印地走著。
他最終找到了野蛟生前所在的那個深潭，只是他也不需要再喝水了。
“餵，臭道士，你放我出來，我給你水喝，保你不死，怎麽樣”野蛟和他談條件。
可是李逐流充耳不聞。
他將自己的佩劍立在深潭之前，便從袖中摸出一把慣用的小刀，一點一點在地上刻字。不斷有血滴在字上，李逐流只能輕輕擦擦，別無他法。他喃喃著: “但願能看見。”
“遺言嗎給你姘頭的”
野蛟不屑。
“給下輩子的我。”
“滾!”
野蛟怒喝，李逐流吐出一口血，用袖子接了，掌心，手背殷紅一片: “你怨念太深，但若願意放下，潛心修行，定有轉圜。”
“你瘋了吧”野蛟翻了個白眼。
“我知道，你變成這樣，錯不在你。”
野蛟心頭一痛，竟忘了要諷刺他。
李逐流已經開始看不清了，手也有些顫抖: “但你的詛咒已致使數十人喪命，這是債，你要還。這輩子，我……我渡不了你，下輩子，一定。”
他像是用盡了全力，寫完了最後一筆: “我叫李逐流，翎雀宮玉山派弟子，你記著我的名字，下輩子，我還用這個名字來見你。”
“滾!”野蛟聽不得下輩子這樣的話，他在劍中怒吼，可是李逐流卻笑了，斷斷續續說著: “我的心上人，叫卓吟，是我師弟。下輩子，我帶你回……回山裏，要是……要是碰上我……我師弟，你得幫那時候的我，追……追求他啊。”
野蛟發出一聲被逼瘋的哀嚎，李逐流倒下了，倒在血泊之中。劍上封印大亮，像是在為自己的主人悲泣。
野蛟第一次見李逐流，只有七天。他早早地為了保護這座島上的居民死去，在荒蕪的山洞中風幹了遺軀，慢慢地，化為了一抔黃土。
島上不斷有人離開，茅屋在風吹日曬下不斷垮塌，大樹瘋長，雜草蔓野，甚至堵住了山洞口。
野蛟不知道在封印中待了多久，他能見到的最遠的地方，就是李逐流的遺言。
大抵是叮囑來世的自己一定要帶上這把劍去翎雀宮，渡他入輪回。
“什麽狗屁東西!”野蛟每看一遍，都要惡狠狠地怒罵李逐流。
後來，他就麻木了，成天只知道睡。他時而會想，這臭道士本事真好啊，封印能下得這麽牢固，在外面一定很受人尊敬吧。哦對，他還有姘頭。
想到這個，野蛟就會幸災樂禍，不知道臭道士的姘頭改嫁了沒有，最好嫁個本事比他高的，氣死他。也不對，他早死了。
野蛟突然覺得很無聊。他這輩子大部分的話，都是和李逐流說的，雖然都不是什麽好話。
“嘖，臭道士。”他暗暗罵著， “你投胎投哪兒去了”
你就算投豬圈裏，這輩子也該來了吧難不成先去找你姘頭快活去了
可卓吟也沒有等到李逐流。他總是站在那棵桃花樹下等，等無數個春夏秋冬。他是最早得知李逐流死訊的，因為那人送自己的連心鎖突然斷了。
卓吟哭了一整夜。第二天，他就像無事人一樣，平靜地去處理門中事宜。然後夜裏，再躺在李逐流的床上痛哭。周而覆始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，掌門隱退，同輩的師兄弟都陸陸續續帶起了徒弟，他多了好些師侄。他漸漸過上了清閑日子，也愈發喜歡待在那棵桃樹下。
“師叔，你給我講講故事吧。”
尚且年幼的師侄來找他，卓吟記得，這個孩子姓詹。
“好。”他應下來， “什麽故事”
“講那些大俠客的故事。”
小孩趴在石頭上，歪頭看他。
卓吟心頭一跳，他又想起了那個故去多年的人，想起那年桃花盛開，那人說自海歸來時，就給他下聘的。
“西海有荒島，島上有蛟龍。”
卓吟輕聲說著，那座島因為野蛟怨念過重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難以住人。翎雀宮前前後後派了很多人上島去凈化，他也去過很多次，就為了找到李逐流的遺骸。可天不遂人願，他們始終無法深入。
他想這輩子，是見不到他的愛人了。
“那座島後來怎麽樣了”稚嫩的孩童問著，卓吟抿了抿唇: “現在情況好些了，但離住人還有需要一點時間。”
“原來是這樣。”小孩點點頭，卓吟笑著，突然感到一陣無力。他回身看了眼漫天飄零的桃花，倏地紅了眼: “師兄，回來了嗎”
“啊師父回來了嗎”詹致淳左顧右盼，卻只看到卓吟倒下的身影。
那個時候，未來的翎雀宮掌門，什麽都不懂。
他跟著師父去探望生病的卓吟，他站在師父身邊，望著床榻上那個清瘦的人，著急詢問: “師叔，你好些了嗎”
卓吟依然在笑，眼睛亮亮的: “師叔以後再陪你玩，好不好”
“那就是快好了，是嗎”詹致淳喜出望外，他伸出手，要和卓吟拉鉤，要對方答應自己一定會好起來。
可是卓吟卻說道: “你以後要好好修行，等學到了一身本事，再來教師叔。”
詹致淳楞了楞: “師叔，我的本事也都是您和師父教的呀，我怎麽還能教給您”
“因為師叔要去個很遠的地方，等師叔回來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。”卓吟伸出手腕，遞給他一根紅繩， “你幫師叔掛在那棵桃花樹下，等你再見到師叔，你就和師叔說，阿吟，你跟逐流，是從小就定了親的。”
“逐流是誰”
詹致淳沒有記得他那個未曾謀面的師伯的名字，可如果他再細心一些，他就能知道，每年祭祀，放在師祖右邊的那個牌位，就是刻的李逐流。
但卓吟再也不會回答他了。
卓吟等了李逐流很多很多年，終於等到那個人輪回轉世。但窺探天命，就必須付出代價。卓吟沒有辦法在這輩子與他的心上人見面了，所以他趕緊前去來世，他不能讓師兄等他太久。
卓吟故去後，詹致淳傷心了好久。他依約將那根紅繩掛上桃樹，然後開始刻苦修行。他不知道師叔什麽時候回來，但等到那天，自己一定要讓對方刮目相看。
詹致淳開始了一個人的苦修。
野蛟為禍的兩百年後，終於有船只靠岸，停在了那座傳聞中有兇靈的島上。船上陸陸續續下來一些漁民，他們決定在這裏做個臨時居所。海上風大，這個島很適合中途休息。
漁民中有一家人，家裏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。他天性頑皮，不一會兒就獨自跑進山裏玩。他像是冥冥中有所指引，一個人溜到了被雜草遮掩的山洞口。
“有人嗎”他氣沈丹田地對著洞口大喊。
野蛟被從睡夢中吵醒。一開始，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，而後，他突然驚醒，不滿地呵斥: “誰家的兔崽子!”
最後，他意識到，自己身亡兩百年了，沒人會聽到他的聲音。
“嘁。”野蛟下意識地罵了句， “臭道士。”
誰知，山洞外卻傳來一聲稚嫩的回應: “我叫李逐流，你叫什麽這是你家嗎我可以進來找你玩嗎”
野蛟為之一顫，他不確定地再次問道: “你叫什麽”
“我叫李逐流!”
那聲音格外高亮格外堅定。
“這輩子不行，下輩子我再來渡你，下輩子，我還叫這個名字。”
兩百年前，那個青年臨終時的話語猶言在耳。
野蛟的頭腦一片空白，他罵著: “臭道士。”
然後他紅著眼，哭了，滾燙的眼淚順著劍身流下，一點點擦去上邊蒙著的厚厚塵土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全劇最慘李逐流，我的崽，苦完這兩輩子，第三世你們就可以甜甜地談戀愛了，媽媽答應你(目光如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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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海有荒島，荒島有蛟龍。蛟龍無名姓，只在深淵中。
三百年前，西海的某座島嶼上，有一條潛心修行的野蛟。他居住在某個隱蔽的深潭之中，平日裏幾乎不見蹤影。他距離飛升僅有一步之遙，心心念念著天劫過後，就能徹底化龍，逍遙四海。為了這個目標，他全心全意地修行著，不問世事，避開紅塵紛擾。
但身在此間，哪有不惹塵埃之道理
先是被誤入山洞的樵夫撞見了蛟尾，再是於心不忍，救起了墜入深潭的頑皮孩童。再然後， “深潭裏有龍王居住”的傳聞越傳越廣，神乎其神。周圍百姓在山洞口搭起了簡易的祭臺，供上香火，虔誠叩拜。
他們是出海的漁夫，是靠海為生的普通百姓，他們要風調雨順，要魚群豐盛肥美，他們選擇相信，這裏有龍王庇佑。
野蛟難以招架。
他沈在水底思考了許久，想著廣結善緣，必有福報，又念著飛升在即，是否會因此敗壞前程。他思來想去，終是無果。他不是龍，他沒有力量去保佑這波濤洶湧的大海無風無浪。但他能做點小事，比如說幫幫驅驅一些小鬼，換得一家老小安生日子。
龍王時靈時不靈，信徒們卻只會認為是自己誠心不夠。於是香火更盛，貢品更足。
野蛟聽著他們的禱告，望著深潭之上，透過石頭縫隙灑落的月光，終是起了妄念——若是他能順利化龍，他定會護佑這一方水土，願這百姓安居，風雨不侵。
他對這座島嶼，對這個人間，起了惻隱之心。這水光瀲灩，這晴光方好，也不知上天是否應允，他焦慮忐忑又滿懷期待地等待著。他時時寬慰自己，他素來與世無爭，甚至多有行善之舉，老天有眼，飛升應是可行的。
春去秋來，雁過滄海，大劫之日終究是到了。
這天，原本風平浪靜的大海掀起滔天巨浪，海岸巨巖崩裂，陰沈沈的黑雲裹挾著驚雷從海的那一邊翻湧而來，頃刻間便掩埋了全部日光。島上樹斷葉散，深潭水奔，野蛟從山洞中飛出，盤旋沖入雲層之中。
他須與這天雷一搏，與這天道一搏，他發出陣陣龍吟，嘶鳴悲愴，鱗片剝落，強大的雷擊正中他的三魂七魄。
渡劫失敗了。
野蛟直直墜入海中，龐大的身軀被洶湧的海水吞噬，鮮血隨浪奔流，又隨風而散。
“誰來救救我”
野蛟身負重傷，痛苦萬分。他沒有立刻死去，而是掙紮著要上岸。他想，等上了岸，也許就會有人來救他，他雖未能順利化龍，他雖修為散盡，他雖相貌醜陋，但他也曾盡過全力，也曾保佑過這座島嶼。
“救救我吧。”
野蛟哀哀低泣，卻只能任由海水沖擊著他的傷口。鹹澀的海，鹹澀的淚，全都浸在了苦澀的喉嚨口，令他苦痛難言。
三日後，大海終將他的身軀歸還。
海岸上，一條遍體鱗傷的野蛟無聲躺著。他還沒有死，還剩一口氣，他的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，恍惚地看著面前的光和飄忽的虛影。他的血快流幹了，完整的鱗片所剩無幾，入目全是焦黑的傷口。迷蒙的天光下，他隱約聽見了窸窣的腳步聲和談話聲。
有人來了。
他昏昏沈沈地想著，再次燃起了一絲希望: “救救我，救救我。”
他發不出一點聲音，就像真得死去了那般。
救救我吧，看在我也曾保護過你們的份上。
野蛟快合眼的時候，只看到毒辣的太陽落下一縷灼目的明晃晃的日光。
接著身上一陣劇痛，鈍化生銹的斧頭砍在了他脆弱不堪的脊骨上。鱗片徹底碎了，露出慘白的沒有絲毫血色的肉。疼痛的刺激下，野蛟回光返照般聽見了那些竊竊私語。
“聽說吃了龍肉能長生不老，是不是真的”
“肯定是真的，算命先生都這麽說。”
“它是不是真龍啊吃了它會不會遭報應”
“老天爺都拿雷劈死它了，又怎麽會遭報應我們現在指不定是在替天行道!”
……
那些竊竊私語愈來愈大，皮肉分離，骨節斷裂的痛苦卻越來越小，漸漸地，竟只剩下麻木。
野蛟化成了人身。準確來說，是像人的鬼，又或者，是成了靈。
野蛟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了。他赤條條地垂手站著，望著那群人分食他的骨肉，蛟皮做鼓，屍油燃燈。沿岸的篝火燒了三天三夜，漫天都是火烤的肉味。火光之中，到處都是忽明忽暗的滿嘴流油的笑臉。
野蛟沈默極了。他就站在陰影裏，望著自己那身殘骸，忽然就笑了。修煉千年，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場，早知不如不做這大發善心的菩薩。
野蛟淒淒地笑出聲。
內丹遇劫焚盡，他尚有輪回，可肉身被毀，屍骨成灰，黃泉路上再無他落腳之處。奈何橋上，走不了被凡塵束縛的孤魂野鬼。他的皮鼓還在咚咚作響，他的油燈還在跳動燃光，他的血肉還與這活人糾纏。
野蛟仰天大笑，陰風乍起。岸邊篝火越燒越烈，火光沖天，人群圍著屍骸載歌載舞，那些笑容逐漸猙獰可怖。有人在不停跳舞，有人在這場慶典中死去，有人試著去撲滅那些油燈，有人卻說這是長命燈，要續著，要燃著，要保佑他們百歲無憂。人群無法停下，野蛟的屍骨被曝曬十日，怨氣彌漫整座島嶼。
終於，有人意識到了不對勁，有人開始逃離，有人在拼命求救。
“天降大災，有鬼為禍，懇請翎雀宮李逐流道長下山降之。”
一封血書漂洋過海，送到了三百年前玉山派掌門的手上。
三百年前，李逐流是名動天下的劍客，是翎雀宮當之無愧的首席大弟子。掌門對他的這個徒弟很是滿意，他叮囑桃花樹下站著的那個青年，早去早回，莫要逗留，免得耽誤了回家的時辰。
“是，弟子遵命。”
李逐流向他抱拳行禮，掌門卻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，又重覆著: “早些回家，莫要被耽誤了時辰。”
李逐流應著，迎著那片燦爛的桃花在笑。他眉目風流，做事可靠，笑起來不知道要迷了多少人的眼。可掌門走後，他擡頭看了眼藏在樹上的年輕人，揮了揮手中書信: “卓師弟，你在這兒等我，我早去早回。”
“誰要等你”那年輕人似在嗔怪。
桃花綺麗，如雲霞艷艷，李逐流大笑: “等我從海上回來給你下聘啊!”
“滾。”
卓吟扔下來一把桃花瓣，落在了那人肩頭。
李逐流指尖夾了一瓣，貼在嘴邊親了親，卓吟頓時紅了臉，撇過頭去不再看他。再等片刻，那人早負劍離去，卓吟忽又急忙追至山門，沖著那個背影大喊: “師兄，你說話算話啊!”
“放心，我一諾千金!”
三百年前，李逐流留給了他心愛的師弟一個瀟灑的背影，一根隨風飛揚的發帶，一個橫跨兩世的承諾。
名揚四海的道長來到了孤島上。
這是野蛟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叫李逐流的青年。
他們足足打了七天七夜，打到天崩地裂，海水倒灌，日月倒懸，整座島都為之顫抖。野蛟發了瘋，入了魔，業障纏身，他厲聲質問那個憑空出現的臭道士: “我從未虧待這裏任何一個人!可到頭來，食我血肉，燒我遺骸，使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，我如何不能怒!”
他一口咬住李逐流的肩膀，鮮血噴出的那一刻，怨念爆發，駭人的怨氣席卷整座島嶼。千鈞一發之際，李逐流生剖出自己的內丹，化作屏障，保住了島上生靈。他悍然出劍，將野蛟魂魄封印。長劍沒入巨巖的瞬間，他也撲通跪在了地上，渾身是血，狼狽不堪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野蛟猖狂大笑，劍身劇烈搖晃，轟鳴作響。李逐流強撐著伸出手，握住劍柄，寒光熠熠的劍身上映照出他清澈的眼神和滿是血跡的唇: “我來渡你。”
野蛟一怔。
“我來渡你。”李逐流一字一頓，說得極為艱難， “若你願意，你便是我的劍靈，我渡你，我送你入輪回。”
野蛟嗤笑: “你都要死了，還來渡我泥菩薩過江，自身難保，可笑。”
“這輩子不行，那就下輩子。”李逐流知他怨氣難消，而自己生剖了內丹，重傷難愈，怕是命不久矣，但若是此刻放手，這兇靈再度沖破封印，以後必定更加難纏。
野蛟聞言，更是一楞，接著便惱羞成怒: “滾!”
下輩子哪來的下輩子一碗孟婆湯喝下去，你能記得幾分
劍身再次鏗鏘作響，李逐流身上的血止不住，他只好用劍袋將佩劍收緊，抱在懷裏，亦步亦趨地去找人。他一扇一扇敲著那些茅屋門，他知道裏邊有人: “勞駕，能否給我點水喝”
他失血太多，需要簡單包紮一下，他太渴了，想喝點水。
可是竟然，沒有一扇門願意為他打開。
李逐流沒有了力氣，他只能自己去找點水。野蛟嘲諷著: “看見了嗎這就是你拼命救下的人，忘恩負義，狼心狗肺。”
“你知道哪裏有水嗎”
李逐流大抵是明白了他憤怒的緣由——被背叛，所以失望到了極點。
但他，似乎本性並不壞。
“死人喝什麽水”野蛟在他的佩劍內橫沖直撞，島上太陽大，熾熱的日光像是要燒穿他的身軀。李逐流舔了下幹裂的嘴唇: “我還不能死，還有人在桃花樹下，等我回去，娶他呢。”
野蛟頓了頓，又罵了句: “滾。”
李逐流笑笑，一步一個血印地走著。
他最終找到了野蛟生前所在的那個深潭，只是他也不需要再喝水了。
“餵，臭道士，你放我出來，我給你水喝，保你不死，怎麽樣”野蛟和他談條件。
可是李逐流充耳不聞。
他將自己的佩劍立在深潭之前，便從袖中摸出一把慣用的小刀，一點一點在地上刻字。不斷有血滴在字上，李逐流只能輕輕擦擦，別無他法。他喃喃著: “但願能看見。”
“遺言嗎給你姘頭的”
野蛟不屑。
“給下輩子的我。”
“滾!”
野蛟怒喝，李逐流吐出一口血，用袖子接了，掌心，手背殷紅一片: “你怨念太深，但若願意放下，潛心修行，定有轉圜。”
“你瘋了吧”野蛟翻了個白眼。
“我知道，你變成這樣，錯不在你。”
野蛟心頭一痛，竟忘了要諷刺他。
李逐流已經開始看不清了，手也有些顫抖: “但你的詛咒已致使數十人喪命，這是債，你要還。這輩子，我……我渡不了你，下輩子，一定。”
他像是用盡了全力，寫完了最後一筆: “我叫李逐流，翎雀宮玉山派弟子，你記著我的名字，下輩子，我還用這個名字來見你。”
“滾!”野蛟聽不得下輩子這樣的話，他在劍中怒吼，可是李逐流卻笑了，斷斷續續說著: “我的心上人，叫卓吟，是我師弟。下輩子，我帶你回……回山裏，要是……要是碰上我……我師弟，你得幫那時候的我，追……追求他啊。”
野蛟發出一聲被逼瘋的哀嚎，李逐流倒下了，倒在血泊之中。劍上封印大亮，像是在為自己的主人悲泣。
野蛟第一次見李逐流，只有七天。他早早地為了保護這座島上的居民死去，在荒蕪的山洞中風幹了遺軀，慢慢地，化為了一抔黃土。
島上不斷有人離開，茅屋在風吹日曬下不斷垮塌，大樹瘋長，雜草蔓野，甚至堵住了山洞口。
野蛟不知道在封印中待了多久，他能見到的最遠的地方，就是李逐流的遺言。
大抵是叮囑來世的自己一定要帶上這把劍去翎雀宮，渡他入輪回。
“什麽狗屁東西!”野蛟每看一遍，都要惡狠狠地怒罵李逐流。
後來，他就麻木了，成天只知道睡。他時而會想，這臭道士本事真好啊，封印能下得這麽牢固，在外面一定很受人尊敬吧。哦對，他還有姘頭。
想到這個，野蛟就會幸災樂禍，不知道臭道士的姘頭改嫁了沒有，最好嫁個本事比他高的，氣死他。也不對，他早死了。
野蛟突然覺得很無聊。他這輩子大部分的話，都是和李逐流說的，雖然都不是什麽好話。
“嘖，臭道士。”他暗暗罵著， “你投胎投哪兒去了”
你就算投豬圈裏，這輩子也該來了吧難不成先去找你姘頭快活去了
可卓吟也沒有等到李逐流。他總是站在那棵桃花樹下等，等無數個春夏秋冬。他是最早得知李逐流死訊的，因為那人送自己的連心鎖突然斷了。
卓吟哭了一整夜。第二天，他就像無事人一樣，平靜地去處理門中事宜。然後夜裏，再躺在李逐流的床上痛哭。周而覆始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，掌門隱退，同輩的師兄弟都陸陸續續帶起了徒弟，他多了好些師侄。他漸漸過上了清閑日子，也愈發喜歡待在那棵桃樹下。
“師叔，你給我講講故事吧。”
尚且年幼的師侄來找他，卓吟記得，這個孩子姓詹。
“好。”他應下來， “什麽故事”
“講那些大俠客的故事。”
小孩趴在石頭上，歪頭看他。
卓吟心頭一跳，他又想起了那個故去多年的人，想起那年桃花盛開，那人說自海歸來時，就給他下聘的。
“西海有荒島，島上有蛟龍。”
卓吟輕聲說著，那座島因為野蛟怨念過重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難以住人。翎雀宮前前後後派了很多人上島去凈化，他也去過很多次，就為了找到李逐流的遺骸。可天不遂人願，他們始終無法深入。
他想這輩子，是見不到他的愛人了。
“那座島後來怎麽樣了”稚嫩的孩童問著，卓吟抿了抿唇: “現在情況好些了，但離住人還有需要一點時間。”
“原來是這樣。”小孩點點頭，卓吟笑著，突然感到一陣無力。他回身看了眼漫天飄零的桃花，倏地紅了眼: “師兄，回來了嗎”
“啊師父回來了嗎”詹致淳左顧右盼，卻只看到卓吟倒下的身影。
那個時候，未來的翎雀宮掌門，什麽都不懂。
他跟著師父去探望生病的卓吟，他站在師父身邊，望著床榻上那個清瘦的人，著急詢問: “師叔，你好些了嗎”
卓吟依然在笑，眼睛亮亮的: “師叔以後再陪你玩，好不好”
“那就是快好了，是嗎”詹致淳喜出望外，他伸出手，要和卓吟拉鉤，要對方答應自己一定會好起來。
可是卓吟卻說道: “你以後要好好修行，等學到了一身本事，再來教師叔。”
詹致淳楞了楞: “師叔，我的本事也都是您和師父教的呀，我怎麽還能教給您”
“因為師叔要去個很遠的地方，等師叔回來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。”卓吟伸出手腕，遞給他一根紅繩， “你幫師叔掛在那棵桃花樹下，等你再見到師叔，你就和師叔說，阿吟，你跟逐流，是從小就定了親的。”
“逐流是誰”
詹致淳沒有記得他那個未曾謀面的師伯的名字，可如果他再細心一些，他就能知道，每年祭祀，放在師祖右邊的那個牌位，就是刻的李逐流。
但卓吟再也不會回答他了。
卓吟等了李逐流很多很多年，終於等到那個人輪回轉世。但窺探天命，就必須付出代價。卓吟沒有辦法在這輩子與他的心上人見面了，所以他趕緊前去來世，他不能讓師兄等他太久。
卓吟故去後，詹致淳傷心了好久。他依約將那根紅繩掛上桃樹，然後開始刻苦修行。他不知道師叔什麽時候回來，但等到那天，自己一定要讓對方刮目相看。
詹致淳開始了一個人的苦修。
野蛟為禍的兩百年後，終於有船只靠岸，停在了那座傳聞中有兇靈的島上。船上陸陸續續下來一些漁民，他們決定在這裏做個臨時居所。海上風大，這個島很適合中途休息。
漁民中有一家人，家裏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。他天性頑皮，不一會兒就獨自跑進山裏玩。他像是冥冥中有所指引，一個人溜到了被雜草遮掩的山洞口。
“有人嗎”他氣沈丹田地對著洞口大喊。
野蛟被從睡夢中吵醒。一開始，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，而後，他突然驚醒，不滿地呵斥: “誰家的兔崽子!”
最後，他意識到，自己身亡兩百年了，沒人會聽到他的聲音。
“嘁。”野蛟下意識地罵了句， “臭道士。”
誰知，山洞外卻傳來一聲稚嫩的回應: “我叫李逐流，你叫什麽這是你家嗎我可以進來找你玩嗎”
野蛟為之一顫，他不確定地再次問道: “你叫什麽”
“我叫李逐流!”
那聲音格外高亮格外堅定。
“這輩子不行，下輩子我再來渡你，下輩子，我還叫這個名字。”
兩百年前，那個青年臨終時的話語猶言在耳。
野蛟的頭腦一片空白，他罵著: “臭道士。”
然後他紅著眼，哭了，滾燙的眼淚順著劍身流下，一點點擦去上邊蒙著的厚厚塵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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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劇最慘李逐流，我的崽，苦完這兩輩子，第三世你們就可以甜甜地談戀愛了，媽媽答應你(目光如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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